医检互认丨求医路上，想少做几项重复检查有多难？

对于日均70万从外地赴京看病的患者而言，这段异地求医的历程就像“打怪升级”。

从找哪家医院、哪个科室、哪位专家，到挂号成功、见到医生、确诊疾病，再到选择治疗方案、住进医院、开始治疗，每一级，每一步，都需要患者和家属的满血能量，以应对任何可能随时随地出现的形色各异的“怪物”。

两个月前，罹患直肠癌的王立国在家乡河南省人民医院被查出癌症转移到了肝脏，北上首都治病是这家人的共识，也是每年3000万人次外地患者的共同选择。

北京卫生部门数据显示，2015年，北京市医疗卫生机构总接诊人数达2.35亿人次。据一些三甲医院统计，其就诊人员中，有近50%来自京外丨经济参考报

“打怪升级”的重任一下子落在了尚留北京工作的小女儿晓喻的肩上，她拿着父亲从老家带来的沉甸甸的病历资料，包括各类化验单、医学影像检查资料、病理资料、诊断书等，企图找到一位权威的首都专家收治父亲。

问题从挂号开始。晓喻托朋友帮忙在某著名肿瘤专科医院挂号，该院某科室工作人员的一句话让晓喻和朋友两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先挂个普通医生的号，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再找专家。”

“先做检查，再找专家？不是应该先看看我们带来的所有检查结果吗？”晓喻的父亲王立国来北京之前，已经在老家医院将该做的检查统统做了一遍，钱花了，罪也遭了，没想到来北京还要再检查一遍。

王立国的遭遇并不是孤例。各医疗机构之间对于检查结果不互认，患者被要求重复检查的问题在我国由来已久。当然，这背后的原因也是复杂多样的，以至于，虽然原卫生部办公厅早在2006年就发布了《关于医疗机构间医学检验、医学影像检查互认有关问题的通知》，但是直到今天，13年过去，这类问题仍然屡见不鲜。

2006年，卫生部提出逐步推广医疗机构间医学检验、医学影像检查互认丨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

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曾通过民意中国网和问卷网进行过一项调查显示，73.0%的受访者表示遇到过在不同医院重复做检查的情况。

01 患者：专家让做什么检查肯定要做

与中医“望、闻、问、切”的诊断方式不同，在现代医学的诊断和治疗过程中，医学检查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不仅是为临床诊疗服务的辅助工具，帮助临床医生进一步判断病情，也已发展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医疗服务形式。

有过医院就诊体验的患者大部分都被要求进行过各类检查。检验科里，最常见的就是抽血检查，因为血液是人体健康的主要指标之一。

要知道，这样一项简单的抽血工作其实包含了大大小小几十种检查项目，如血常规、血生化、凝血功能、肝功肾功、心肌酶、血沉等指标都可以通过血液查出。当然，根据患者病情的不同，所要检查的项目也有所不同，费用从十几元到数百元不等。

标准采血管采用国际通用的头盖和标签，不同颜色指示着不同的添加剂种类和试验用途丨quanjing

此外，还有影像医学检查，大体上包括X线、CT、磁共振、超声、核医学五项检查。由于其价位相对较高，一般备受患者关注。

一项涵盖了全国26个省份的关于影像学重复医疗检查的调查显示，影像学重复医疗检查发生率为41.82%。

39深呼吸在以神经科学为重点的某大型三甲医院走访时发现，不少从外地来此看病的患者都带着在家乡医院做过的检查结果，随机询问的几位患者均表示，医生会看带来的片子，但有的也会要求重新再检查一次。

一位从赤峰赶来该院，患有癫痫的患者告诉39深呼吸，他在家里的二甲医院做过了核磁检查，当地医生建议他来北京的这家医院确诊一下疾病。该院神经内科的医生看过片子后，表示没什么大事儿，但建议再做一次核磁检查。

患者从赤峰带来的检查片子丨二夭摄

“医生说机器不一样，有2.0和3.0的”，这名患者不打算再做检查，“等的时间太久了，过段时间再说吧。”

对于医生要求的再次检查，他表示“可以接受”。

不少患者持有相同态度，一位陪着儿子从黑龙江依兰县来到北京看病的母亲对39深呼吸说：“我们没有文化，也不懂，专家让做什么检查肯定要做。”

此前的一周，他们在家乡最好的医院佳木斯中心医院做了两次头部核磁和一次脑部CT，该院某神经内科特需门诊的医生看过片子后要求他们再做一次头部强化核磁以及脑电图。

不过，检查被推荐到了一家距离该院3km左右的“北京军颐中医医院”进行，这名医生解释说本院脑电图检查已经约到了年底，“你等不及。”

39深呼吸随后走访了这家中医院，一进去，接待处的护士就询问道“从哪家医院来”。在这名护士的指引下，39深呼吸来到该院的“磁共振影像室”，门内外都坐着等待磁共振检查的患者，随口问了几位患者，得知他们都是从外院被医生推荐来此处进行检查。

来自山西朔州的刘慕芳也是在一家三甲医院看过医生后，才被医生介绍来此进行核磁检查的。她告诉39深呼吸，医生看过带来的片子后表示，脑CT拍得没有问题，不需要重新拍，核磁要再做一次。

虽然在本院检查能够得到相应的医保报销，但本院检查需要等待，夫妻俩决定自费来此检查，“（在北京）多住一天要几百块。”

北京军颐中医医院收费明细与检查项目丨二夭摄

02 医生：我们要从准确度方面考虑

正如上述几位患者提到的医生要求重新检查的理由，一般不外乎医疗检查设备不同、病情的动态变化以及相关操作人员的专业程度。

广东省某二级医院的一位超声科医生告诉39深呼吸，其所在的医院一般会认患者从三甲医院带回来的片子，但上级医院很大可能不会认下级医院做的检查。

“医生主要是从准确度方面考虑吧，本院医生一般更相信本院的检查结果，再加上病情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检查也可能有变化。”

这名医生举例说，比如一位患有结石的病人前一天感到疼痛，到了第二天疼痛就可能有所变化，“结石可能顺着输尿管下来了。”

在检查仪器方面，不同级别的医院也的确存在差异。上述医生说，他所在的医院无法进行增强磁共振检查。与普通磁共振相比，增强扫描需要注射造影剂，这种外源性药物可增加身体内组织的对比情况。

以肿瘤为例，增强扫描有利于找到肿瘤组织并给予定性，判断肿瘤分期、分级、能否切除等，而普通的平扫就做不到这些。

磁共振增强扫描是经静脉注射某种造影药物后再作一次MR扫描丨quanjing

一位曾经从事过医疗器械销售的业内人士向39深呼吸透露，国内三甲医院基本上用的是进口医疗设备，而他们自主研发的国产器械主要以二级及乡镇医院为销售对象。两者在核心技术方面有一定的差距。

当然，39深呼吸曾与北京某三甲医院放射科医生谈及此问题时，他表示，三级医院和县级医院所用机器差别并不大，主要是人员操作的问题。“很多县级医生不会看片子。”

而涉及“人”的方面还包括需要人工操作的检查，这类检查通常对操作医生的医学经验和水平要求较高。

以B超为例，不同的医生在同样的机器下进行检查，得出的提示性诊断结果可能会不同。尤其在两家医院等级差别较大的情况下，临床医生对于本院操作人员的技术更加信任和认可。

广东省某三甲医院检验科的一位医生告诉39深呼吸，检验是一个过程，从临床医生开单到护士采样，再到实验室医生检验，得出结论，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差错。“比如采样错误，标本溶血等问题，我们有时会收到不合格的样本，就会退回去。”

标本溶血会使钾离子和一些酶等，从红细胞中释放出来，造成这些结果假性升高丨网络图片

对于患者提出的，为何先后就诊的两家同是三甲医院，仍然会被要求重复检查的问题，这名医生表示，这就涉及到同级医院检查结果互认的讨论。

他说，以往参加过的国内检验界的学术会议上，确实有专家提出要推动同级医院检验结果互认，“但是实行起来困难比较多。”

03 疑云：检查结果互认为什么那么难？

推动同级医院检查结果互认并不仅仅出现在学术会议上，原卫生部2010年发文要求逐步实现同级医疗机构检查结果互认，并表示，检查结果互认能够有效利用卫生资源，提高诊疗水平，规范诊疗行为，改进医疗服务，促进合理检查和合理诊疗，降低患者就诊费用等。

而后，各省各地区陆续启动了临床检验结果互认工作。如京津冀三地于2016年10月1日实施了第一批临床检验结果互认试点工作，2017年1月1日又实施了三地医疗机构医学影像检查资料共享试点工作。

第一批临床检验结果互认的项目共27项，包括19项生化项目、3项免疫项目和5项血细胞分析项目丨人民网

在互认项目上，均为临床实验室和医学影像学科最为常用、易于标准化、有一定地方互认工作基础的检验项目，如前者包括乙肝病毒表面抗原、乙肝病毒表面抗体、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等，后者则涉及了X光片、CT、核磁共振等17项检查项目。

那么，互认成效到底如何呢？官方与患者给出的结果似乎不尽相同。

在2018年2月国家卫计委的一次例行发布会上，医政医管局副局长焦雅辉表示，86%的医院实现同级检查检验结果互认，患者满意度稳步提高。

而39深呼吸（ID：shenhuxi39）搜索发现，一份在2018年2-4月所做的，覆盖了全国30个省份的关于医疗检查结果互认实施现状的调查（下称“调查”）显示，近一半患者没有听过医检互认。

再从医务工作者角度来看，他们认可“医检结果互认”给节约医疗资源和减轻患者负担带来的积极影响，但同时也担心由于种种制度不健全，这种互认会带来不良后果。

一份针对广东省11个市区38所二级及三级医院医务人员的调查问卷显示，他们认为阻碍检验检查结果互认的主要因素有临床检验及诊断标准不统一、利益问题和法律风险。

“标准不统一”意味着临床医生会对检查结果的清晰度和准确性持有更多的考虑。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周子君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我国目前所有的化验室都是医院自己的，没有统一标准，检查结果互认会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你检测的结果能不能达到其他医院的要求，你的结果是否具有可信性，不同医院的医生如果按照原来的检查结果来治疗，一旦出事，医院会产生纠纷。

这随之也牵扯到“医生自我保护”与“医患矛盾”的问题，上述检验科医生就提及，他曾经听过因检查结果互认导致病人病情被耽误，医生被告的事情。

39深呼吸也在有关媒体上搜索到相关新闻：深圳中山泌尿外科医院因直接认可和采信了妇幼保健院的检查报告结果，未对袁女士进行梅毒的重新筛查，导致袁女士通过试管婴儿受孕成功后，查出梅毒需要流产，而后医院被告，并败诉。

时任广东省卫生厅副厅长的廖新波当时在报纸上发文讨论检查结果互认与医生专业自主权丨廖新波博客

当然，另一个“绕不过去”的因素就是利益。随着我国所有公立医院取消药品加成，“以药养医”的时代终结，随之而来的“以检查养医”再次压在了患者的肩上。

广东省原卫计委相关负责人就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医检费用占医院收入比重较大，因而推进医检互认容易受到医生的“软抵制”。

在39深呼吸走访的过程中，每每与患者聊起“重复检查”的话题，他们大多抱着听从医生建议的态度，来自“调查”中的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现实：

21.92%的患者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也会尊重医生的选择；40.96%的患者愿意重复检查，但希望医生能说明原因；还有18.85%的患者认为医生重复检查是基于安全考虑；认为重复检查费时费钱和医院为了创收的患者分别占比14.42%，3.85%。

不同地区患者对重复检查持有的态度丨资料图片

从小医院转到大医院，从家乡医院赶赴北京医院，每一位走进医院的患者及家属都希望病有所医，医到病除，而这里需要附加的前提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合理的诊断、合理的检查及重复检查和合理的治疗是患者所愿，也是良好的医患关系应该呈现的局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姓名除专家外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瞭望新闻周刊. 北京成“全国看病中心”：日均70万外地患者赴京.

[2] 中国青年报. 医院检查结果互认难 73.0%受访者曾重复检查.

[3] 河北新闻网. 京津冀试点医疗机构临床检验结果互认 首批名单出炉.

[4] 法制晚报. 京津冀百家医院互认17项影像检查结果（医院名单）.

[5] 中国新闻网. 卫计委：全国86%的医院实现同级检查检验结果互认.

[6] 孙刚，龚静. 分级诊疗背景下医疗检查结果互认实施现状及影响因素分析.

[7] 新华社. 医疗检查结果互认遭医院“软抵制”涉及院方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