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的守望
比起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多数活着的“虫癌”患者仍在等待希望降临。
数十米外,35岁的邻居降措孤独地蜷缩在帐篷里,妻子已经离他而去。降措患病十多年,已进入晚期。医生建议他做手术,但他连去康定医院的路费都无法凑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政府派发的免费药物上。
同村不远的麦拉,和降措一样躺在凌乱的帐篷里。她不仅被肝包虫困扰,还患有肺结核。幸运的是,丈夫亚泽一直不离不弃。但长久的折磨也让亚泽失去了耐心,“都五六年了,死也死不了”,他抱怨说。
肝包虫主要流行在广袤的牧区。石渠县幅员25191平方公里,辖23个乡镇,是四川省面积最大的县,但仅有不到10万人。牧民们居住分散,这也为“虫癌”防治带来困难。
石渠一直是国家级贫困县,高海拔极端气候是发展的最大掣肘。石渠每年只有七、八两个多月的夏天,此外的漫长时间都被严寒占据。直到最近三四年,石渠的街道才亮起了灯,但至今仍没有自来水供应。
在距离县20多公里外的宜牛乡,雅砻江从车批(音)家门前流过,汇入江中的小河上散落着生活垃圾,狗群和牛羊在河岸流浪,动物们的蹄印分布在河道上。与多数牧民一样,车批家只能就近取水。
今年69岁的车批已经在床上躺了14年。年轻时,他是一名健壮的牧民,冬天放牛放羊,夏天则去挖虫草。但55岁那年,他突然发现身体挪不动了,腹内不时疼痛,而后肿块长大,最近几年只能依靠家人搀扶才能站立。
在县城周边的村庄,61岁的曲呷已被包虫摧残得变了形。疼痛已经让她忘记了羞涩,她脱下衣服向来客展示包虫的位置。在她弓曲的背上,突出一个巨大的肿块,仿佛一枚硬生生插入体内的楔子。
这些年,政府为他们修建了安置房,但后续生活仍无更多来源,几十头牦牛有的卖掉,有的在风雪中死掉。如今,他和老伴只能依靠政府每个季度的400元低保过活。
而曲呷的邻居,年仅都25岁的呷措病情已经恶化。这位三个孩子的母亲,高高鼓起的肚子里已经积满了水,走路时她能感到水在晃动,“好像虫子在身体里爬一样”。
治疗之难
32岁的曲初是蒙宜乡的一名村官,10月20日,她正向石渠县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打听病情。在前一次华西医院的诊疗中,她被查出患泡型肝包虫病。
“太可怕了,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得上这个病。”她原本以为只有牧民才会患病,没想到自己竟遭遇不测,将信将疑的她又来疾控中心复查,工作人员告诉她,肝上的囊泡大约5.8公分,不算严重但也不轻。
工作人员建议她做手术,但她害怕出现意外,况且手术也未必能够根治。如果切除不彻底,还可能复发。一年前,25岁的县城姑娘卓玛曾到华西医院做过囊泡切除手术,前不久到西宁复查时,医生告诉她包虫疑似又复活了。
甘孜地区医疗条件匮乏,全州只能到肝包虫指定医院——甘孜州人民医院进行手术。对广大牧民来说,他们首先需要获得的是手术机会。但出于经济原因或信仰观念,许多患者难以走到手术台前。平时,他们只能到县疾控中心简单筛查,签字后可以获得治疗药物。
目前,包虫病虽已纳入中央财政转移支付项目,四川省财政也下拨了款项对手术患者进行补助,只要在每个地区的指定医院进行手术,患者可以获得2.5万元左右的补助。但视病情严重程度,手术的费用不等,去掉政府补助部分,严重的患者仍需要承担不少费用,这让一些患者望而却步。
按农村医保制度规定,剩余部分可以通过“新农合”报销一定比例。但甘孜州人民医院在对患者的回访中,发现“新农合”报销比例偏低,某些患者甚至自费承担财政补贴外的剩余费用,这也为后续手术宣传带来了困难。
长沙贡马乡一名要求匿名的官员告诉澎湃新闻,虽然国家减免了不少费用,但去往康定的路费,以及治疗期间的生活费都让牧民们心生畏惧。加之当地宗教观念浓厚,认为生老病死皆是理所当然,甚至觉得手术去除体内的包虫也是杀生,从而放弃治疗。
甘孜州人民医院负责包虫病项目的尼玛多次到石渠筛选肝包虫病人,她告诉澎湃新闻,每次下乡遇到适合手术的患者,都要苦口婆心进行劝勉。2007年前后,每年只能做10多例,现在观念虽有改变,但某些患者仍需要动员。
来自甘孜州人民医院的一份资料显示,今年该院已经在中央财政和四川省财政的支持下,救助包虫病手术患者170例,其中石渠县最多,为44例。在这些已经接受手术的患者身后,更多人正在等待希望降临。不完全统计,甘孜州需要接受手术治疗的包虫病患者高达5000 余例,预计每年有新增手术病例约200 例。
防御之困
尼玛告诉澎湃新闻,根除肝包虫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从源头上切断虫卵来源,仅仅依靠治疗无法使疫情得到彻底控制。肝包虫防治公益项目“爱牧清虫”的负责人格桑兰泽也认为,加大对疫情的科教力度,逐渐改变牧民们的生活方式,是防治工作不可或缺的一环。
净水工程和犬类管理被认为是切断虫卵源头的重要工作,但石渠县分管包虫病防治的副县长仁孜坦言两项工作推进乏力。他告诉澎湃新闻,石渠县大约需要打200口深水井,才能解决牧区的安全饮水问题,而目前只打了三四十口井。
“困难还是在于资金上。”他说,这种深水井需要电力抽水,打一口井大约需要20万左右。对于这个国家贫困县来说,数百万的资金缺口让工作步履维艰。
目前,牧民们或直接取用被污染的河水,或自家打井取水。前述长沙贡马乡官员说,自家打的水井一般只有三四米深,并不能保证安全,要用上放心用水 ,水井深度一般在30米以上,目前大多数牧民都存在饮水安全隐患。
对于犬类的管理,当地政府可谓用心良苦。牧民们忌讳杀生,政府只能将大量流浪狗豢养起来。每年冬天,每家单位根据级别不同,下派抓狗任务。但他说,这些流浪狗很难抓完,而且抓到的狗不能杀,豢养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澎湃新闻记者走访期间,县城随处可见游荡的狗,它们部分有主人喂养,更多的则是流浪狗。狗群们有时候河渠边觅食,有时躺在街道上睡觉, 无人驱赶。
前述贡马乡官员说,每个季度,县里都要求以村为单位,至少开展一次包虫病防治方面的宣传活动。包括不要乱丢垃圾,不要吃生牛肉,不要接触犬类等。每户必须派至少一人前来学习。为引起牧民们重视,政府甚至还会请来当地高僧大德宣讲。但他感慨,牧民们多年形成的习惯,一时难以扭转。
一些牧民仍觉得政策宣传不够,尤其在一些偏远的牧区。
10月10日到18日,成都华西医院的专家到石渠开展包虫病诊疗活动。距离现场135公里外的温波乡,40岁的曲地(音)并未收到通知。他的姐姐已在多年前确诊肝包虫病,曲地最近身体不适,他怀疑自己可能也被感染,但已经错过了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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